平生回到书房去,把鹿小姐那张画像展开来又看过两遍,接着也就摇摇头。他心里好像这样说,无论如何,这画是不能露面的。但不交出来,母亲的话怎回复呢?这时,身后有人低声道:“快收起来吧,大人到签房来了。”回头看时,正是小三儿,远远地站着,也是在向画像打量着。平生问道:“你为什么偷着悄悄看,鬼头贼脑的东西。”小三儿不由得噘了嘴道:“我敢偷看吗?我在房门外站了很久,也看不到。我要对少爷说什么,若是让签押房里的大人看见,那还了得?”他说话的声音,是非常之微细。不过说完之后,却伸了一伸舌头,表示他感到了严重性。平生这就向对过签押房里张望了一下,见镜明伏在公事桌上,手不停地挥,正在写什么,有两个听差站在门里外,似乎正在伺候着,静听差遣。因低声问小三儿道:“你知道大人有什么紧要公事要办吗?”小三儿道:“我虽然不知道大人办什么要紧的事,但是知道大人是由抚院回来。”平生这倒是心里一喜,父亲有了事,母亲也就随着忙碌,那一轴画是儿女小事她就没有工夫来看了。平生三把两把地卷起画,外面再包了两层纸,就放在帐子顶上。为了防备父亲有时会来查问起见,桌子上放了一本英文小说。随着坐下来,把手微撑了头,眼睛望了窗户外的蔷薇花朵出神。还不到二十分钟,却见母亲也来了。她在蓝纺绸褂子右襟纽扣上,掖了一条很长的手绢,手上还捧了水烟袋同纸煤儿,态度是十分从容。只走进跨院子门,就向听差们摇了两摇手,那是叫他们不要惊动大人。她走到签押房窗户外面就站住了,并不抽烟,自让那纸煤儿灰烧过去一寸多长。平生伸出头来,在门里向外看看。秦太太也看到他,腾出一只手来,连摇了几下,意思就是让他别作声。平生见母亲这样出神听着签押房里的事,料着事情重大,只好缩回身子,隔了玻璃窗,向外面注意地偷看着。过了一会,听到父亲呼唤听差进去说话,听差就拿了两封信出去了。秦太太在廊檐下道:“我在这里看看大人怎样的忙法?”说着话,她也走进签押房了。平生越看,倒越是放心不下,在书桌边坐下,不到两分钟,便伸头向外望了去。望过之后,刚是坐下,又站立起来。随后就听到秦太太叫道:“平生,你进来吧。你父亲叫你有话说呢。”平生口里答应着,却手扶了桌沿,自己先定一定神,微点了两点头,带着笑容,走到签押房里来。只见公事桌上,还摊着好几种文件,镜明一手按住桌沿,慢慢地轻轻地做个沉吟之状。秦太太捧了水烟袋,坐在旁边椅子上,也不抽烟,也不说话,只是出神。平生垂手站立着,眼睛虽向公事桌上打量,却也不肯说话。镜明抬头对他望着,打量了一番,微摇着头,成了个半圈。因道:“要说你也谈什么革命,我有点不相信。不过你在东洋那样久,说是一个革命党也不认识,这也是欺人之谈。”平生心中,倒有些跳荡不已。但也只看了一看,立刻垂下眼睛皮去。镜明接着说:“这两天的时局又不大好,你不知道吗?”平生淡笑道: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我对于时局,就不大注意。”镜明道:“虽然政局与你无干,但是你们留学生出身的人,最喜欢谈国家大事。这几个月开封城里头,老是闹得马乱人翻,你又未必不知道。”平生道:“革命的风潮,现在似乎闹过去些了。已经过去的事,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。”镜明摇摇头道:“你这孩子到底是一位大少爷。开封官场里,自上次革命党在十里堡闹事起,直到现在,没有缓过这一口气。这闹哄哄的事情,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平生带了一点儿微笑,却没有答话。秦太太道:“你这孩子,就是这样淘气。那些不相干的事,你容易放在心上。这些国家大事,你倒是全不理会。”说这话时,却瞪了平生一眼。平生知道母亲这话,正有所指,如何敢说什么?只是垂手站着。镜明将颜色正了一正。因对他道:“你可要仔细一点儿了。自从前两天闹了一回假钦差的事情,笑话闹得过大,消息已经传到北京去了。刚才北京有了密电到抚院,很是严厉,要把此事彻查。据中丞的口气,那假钦差绝不是戏弄封疆大吏而已,必定还有其他密谋,只因开封官吏防范严密,他们不曾得手。而且推测起来,十里堡这地方,一定和革命党有勾结。其一是革命党在那地方开枪拒捕,做过杀人的事。其二是这回假钦差办得最显明的事件,就是把十里堡被捕的那些老百姓,首先劝着放走了。你既是东洋留学生,又是常到十里堡去的人,不能说你毫无干系。”平生猛然听到干系二字,脸色却是一变。秦太太偷眼向他看着,便吹着纸煤儿,吸了一袋烟,笑道:“你瞧,你父亲只随便问你一句话,你就吓得这种样子。把干别种不正经的事那副胆子拿出来,那就妥了。这都不说了。你父亲受了中丞的密谕,就在今明天要到北京去一趟。好在大人物脚下打点打点。意思是要你一路也跟了去,躲开这里的风波。”平生道:“北京我倒是要去的,不过说是要躲开这里的风波,这倒不必。上次我就说了,留学生也都是朝廷花了大批的钱派出去的。为了学点见识回来替朝廷出力。根本上说留学生就是朝廷的人。不然,每年花上几千几百万银子派学生出洋干什么?留学生回国来了,朝廷就是不能一个个都起用,为了以前花的那些银子起见,也应当保护他们,预备将来要用就用。若是照现在官场中的看法,留学生就是革命党。现在的是非且不去问,免了这些人捣乱,不会省掉那笔钱,不派学生出洋吗?可是现在朝廷还是不断地派学生出洋,一年比一年花钱更多。难道朝廷有那样糊涂,故意制造革命党吗?现在朝廷既在派学生出洋,就绝没有把留学生全当着革命党之理。”秦太太五指夹住一根新燃的长纸煤儿向他连连点了几点道:“你瞧,你瞧,我只报告了你一点儿消息,你就这样核桃拌豆腐,一哆噜一块,说上许多。”镜明沉着脸色,不生气,也不笑。因缓缓地道:“他虽然有些舌辩,可是这话也说得有理。不过朝廷也许为了这一年以来,南北革命党闹得太厉害,不能不彻底办一下。本来也有人说过,既是革命党都出在留学生里面,自此以后,不派学生出洋了。这话一提,多数的人又说使不得,因为富国强兵的法子,中国是一点儿没有,再不变法维新,又来一个八国联军,恐怕寻不出第二个李文忠来讲和。不能因为革命党有留学生,就因噎废食,不要留学生。大概在最近的时候,朝廷对于留学生,再要用一种仔细甄别的法子来取舍一下。平生这个时候同我到北京去,先在北京看看些老世伯,先安一脚路子,也是好事。”平生垂手站着,低声道:“去是儿子愿去的,我想父亲先去,我随后再来。”镜明向他脸上望着道:“那为了什么?”平生道:“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事情未了。”镜明道:“你是练把式没有练了吗?你怎么这样不长进。”说时,把脸色沉了下来,眉头子皱着。平生道:“我早不练了。我翻译着有两本东洋书都是造枪炮造轮船的工程书,颇合实用。还差一小半没成功呢?不带书,我的书是翻译不出来的。”秦太太道:“不是我说你这孩子没出息。给你三分颜料,你就开染坊了。难得你父亲给你一个笑脸子,愿带你到北京去,你倒端起臭架子来说是在开封有事。问起你有什么事,就瞎扯一顿,翻译什么书,以先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过呢?北京是天子脚下的地方,什么大富大贵,都由那里出来。你念了二十年书,花了无数的钱,不就为求取功名吗?现在有了求功名的机会,你倒不愿去,什么事迷了你的脑袋瓜?”镜明听到平生说了一句翻译书籍,勾起他生平未了之愿,正想说自己早想有一部著作,藏之名山,传之后人。你们年轻轻的人,倒也有这种毅力。这点是未曾说出来,而秦夫人却是放爆竹似的说了个不断,只是皱了眉带了微笑听着,可也没法将她拦住。直等她说完了,这才笑道:“论到翻译书呢,那倒也是好事。只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用手摸了几下胡子。平生已经了解他们的意思,因道:“译书同著书不同。这不过将人家现成的书,由日文译成汉文罢了。”秦太太看到镜明的样子,倒并不反对平生在开封翻译书,这倒看不出来是什么道理,只好捧着水烟袋在一边闲看着。镜明向平生问了一些书中内容,平生报告是物理学,就是一些造机器的原理。镜明用手摸了胡子,偏着头想了一想道:“关于造机器的事,你都知道吗?这可是一种谈时务最有效力的事。中国是文物之邦,天之所复,地之所载,没有一样不齐全。就只有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器,汉唐以来,失了传,流传到西洋去了,于今倒要从西洋学了回来,真是可笑。不过你既学了一些回来了,这自然是好事,你就把书赶快翻译出来吧。我在北京大概有两个月的耽搁,你若是能够在两个月之内,将书译好,赶快送到北京去,那最好不过。我把这部书送给几个研究洋务的人看看。假如你译得还不错,这倒是你的锦绣前程。只是在两个月之内,你能译得完吗?”平生听说父亲愿意留他在开封,很是合意,一口答应道:“只要一个月,就可以办到了。”镜明道:“那很好,从今日起,你就可以加工译书。将来家里拨年纪大些的听差,陪你一同进京就是。好好地把书译成。你若在洋务上,有所成就,上不负朝廷,下不负父母了。”平生站着答应了两声是。宁静了一会子跟着问道:“父亲还有什么话说吗?”镜明沉静着想了一想,因道:“这两天,还是风声不好。我不在开封,家里的事,你多少也应当向上一点儿。外面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,你就不必出去。”平生答应着退了出去,回到了书房里,不免把父亲的话,仔细考虑了一番,立时自己加上了一桩很严重的心事。虽然举家大忙特忙的,伺候大人进京,他全不放在心上,只是藏在书房里写英文同日文信件。家里人都说是他在翻译书,也没有谁疑心他是在干什么的。过了两天,镜明带了七八件行李,两三名跟随,大吹大擂地上北京去。平生也只是在临行的时候,送到车站,此外并无动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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