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帝对于黄老学说的热心,虽不及他的皇后;但他一生行事,确是守着道家的“三宝”——“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为天下先”。他慈,他废除“收孥相坐”(罪及家属)的律令;废除“诽谤妖言之罪”;废除“肉刑”(残毁人体的刑);废除“秘祝”(掌移过于臣下的巫祝)。他首颁养老令,每月以米和酒肉赐给八十岁以上的人;他甚至把人民的田赋完全免掉(后景帝时恢复)。他俭,他身穿厚缯,有时著草鞋上殿;他最宠爱的慎夫人衣不拖地,帷帐无文绣。有次他想造一座露台,匠人估价需百金,他便道这是中人十家之产,停止不造。他不肯为天下先,所以一任北边的烽火直逼到甘泉;所以酿成淮南王长、济北王兴居的叛变;所以养成吴王濞的跋扈,为日后七国之乱的张本。他的一朝,只有消极的改革,没有积极的兴建;只有保守,没有进取;只有对人民增加放任,没有增加干涉。不独他的一朝,整个汉初的六七十年也大抵如此。
但汉初,尤其是文帝时代,黄老思想之最重要的影响,还在经济方面。自从春秋以来,交通日渐进步,商业日渐发达,贸迁的范围日渐扩张,资本的聚集日渐雄厚,“素封之家”(素封者,谓无封君之名,而有封君之富)日渐增多,商人阶级在社会日占势力。战国时一部分的儒家(如荀子)和法家(如商鞅、韩非)对这新兴的阶级,都主张加以严厉的制裁;儒家从道德的观点,痛恶他们居奇垄断,括削农民;法家从政治的观点,痛恶他们不战不耕,减损国力。商鞅治秦,按照军功限制人民私有田土、奴婢的数量和服饰、居室的享用。这是对于商人的一大打击。但他这政策后来被持续到什么程度,还是问题。始皇曾给一个擅利丹穴的富孀筑女怀清台,又使牧畜大王乌氏倮岁时奉朝请,同于封君;他和大资本家是打过交道的。但至少在灭六国后,他对于一般商人是采用法家的方略,他在琅琊刻石中的自豪语之一是“上农除末”。在兵役法上,他使商人和犯罪的官吏同被尽先征发。秦汉之际的大乱,对于资本家,与其说是摧残,毋宁说是解放;因为富人逃生,照例比贫民容易;而勾结将吏,趁火打劫,尤其是乱世资本家的惯技,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事。高帝登极后第三年(前199年),便下令“贾人毋得衣锦、绣、绮、縠、缔、纻、厨,操兵,乘(车),骑马”。 (高帝又尝规定商人纳加倍的“算”赋,商人及其子孙不得为官吏,史不详在何年,当去此令不久或与同时。)假如大乱之后,富商大贾所余不多,则这样的诏令根本没有意义,决不会出现的。此时此令,表示连纯驷马车也坐不起的新兴统治阶级,对于在革命历程中屹立如山的“素封之家”,不免羡极生妒了;高帝此令在商人中间必然惹起很大的忿激。所以过后两年代相陈豨作反,手下的将帅全是商人。但高帝死后不几年,道家放任主义的潮流便把他的抑商政策压倒。关于商人服用之种种屈辱的限制给惠帝撤销了。“市井子孙,不得仕宦为吏”的禁令,虽在文景之世犹存,恐亦渐渐的有名无实,在武帝即位之初,十三岁为侍中,后来给武帝主持新经济政策的桑弘羊便是洛阳贾人子。道家放任主义,在经济上之重要的实施莫如文帝五年的取消“盗铸钱令”(此禁令至景帝中元六年始恢复)。于是富商大贾,人人可以自开“造币厂”,利用奴隶和贱值的佣工,入山采铜,无限制的把资本扩大。结果造成金融界的大混乱,通货膨胀,物价飞腾,人民和政府均受其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