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,中肯;不随波逐流,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,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。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两三岁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,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——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。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,对我是个新发现: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-Cola(可口可乐)呢?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哪个阶段呢?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○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。
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 夜
两周前看完《卓别林自传》,对一九一○至一九五四年间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。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,确非我们意料所及。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,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可言。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,宛如五花八门、光怪陆离的万花筒,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,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。像我这样,简直一天都受不了;不仅心理上憎厌,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。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。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,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,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,记得一九三○年代我在巴黎时,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。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;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,弄得身不由主,无穷无尽地追求奢侈,恐怕更不容易。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,也难以想像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。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,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;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。以往总觉得奇怪,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。《卓别林自传》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好的一个妻子乌娜时,有两句话: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;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's point of view.(我认识乌娜后,发觉她既幽默,又有耐性,常令我惊喜不己;她总是能设身处地,善解人意。)从反面一想,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,就可部分地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。总的印象:美国的民族太年轻,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;再加工业高度发展,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(节奏)推动,越发盲目,越发身不由主,越来越身心不平衡。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,也只能是粗暴,猛烈,简单,原始的娱乐;长此以往,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