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大懂得你话里的意思。”我不能不这样问他了。
“又何必懂呵!人间有几个人是可以懂得话里的意思的,膈膜……人间原是张了膈膜的密网,要将人们全个笼在里面的。……回家!啊,剑三,哪个地方有我们的心愿之家?”他说这些话,微微带些酸楚了。枯苇在塘边低唱着细咽的挽歌,如同赞和他的话音一般。
T君是位一见令人生出异感来的青年:苍白的面色,眼眶下有时带点青痕,不常言语的冷秘的态度,瘦削的身躯,表示出包有多少抑郁与不安的情绪在内。我与他相熟的日子很多了,在这晚上我们发了逸兴,来到冷清的古寺的前时。我素来对于他的态度、言语,每见过他之后,就给我多添上一重深刻的印象,仿佛在他那常是戚戚的眉痕下面,聚藏了无限的神秘,与令人思想不到的事实。这时我听了这种带有悲感的诗味的言语之后,虽在月光下,我又不禁将他那副清秀而奇异的面部,看了一眼。
似乎是情绪紧张着的他,将双手插在大衣的袋里,在窄狭的平台上面,来回走了两遍,又往下望了望东面的枯树中的月影。便慨然道:“我有家的,我有我埋在墓中的父亲,也有我远嫁的姊妹,也有我生活困苦的母亲与兄弟,家呵,有的,但如今差不多每一人分为一个家了!只有精神上的家屋的建筑!……我也是血肉相合成的一个人,我就不想重回到我那远在五千里外的故乡去,撷一束野花供在父亲的墓上,去同我那年老的母亲、兄弟聚会?去抚视我童年时种成的花、树?去倚着我家的篱笆,看清溪的夜月?但生活逼迫着我,命运缚束着我,你知道我现在一面替人家每日作四小时的苦工,一面强制着时时荡动的感情,去研究着茫无头绪的学问,我又怎样能以回家去?……人的思想,有时对于目前的事,反而遗忘了。……不过虽知我如你,这种疑问,也要从直觉中问出来的。……再深一层说吧,我刻下不能回家,是时间限我,经济的链子锁住我的身体,更有……我差不多真也没有回去的勇气了。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又似应该停笔的段落一般,突然止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