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先生首先问道:“你原先没有工作?”这个问题很简单,就跟他所问的几乎所有问题一样,一点儿也不令人为难,而且他也不会在听见答复时又插入提问来加以检验。尽管如此,这位先生懂得用各种方式来赋予这些问题一份特殊的意义,他提问时睁大了眼睛,上身前倾,观察提问产生的效果,倾听答复时把头垂在胸前,偶尔大声把答复复述一次。别人虽然不了解这份特殊的意义,但是意识到这份特殊意义却使人变得小心而拘谨。有好几次卡尔都想收回自己所做的答复,改用另一个也许更能博得赞赏的答复来取代,但每一次他都克制住了自己,因为他知道这样摇摆不定势必给人留下很糟的印象,何况这些答复所产生的效果也大多难以捉摸。此外他的录用似乎已成定局,这份自觉支撑着他。
问他先前是否没有工作的那个问题,他用一句简单的“是”来回答。那位先生接着问:“你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哪里?”卡尔正想要回答,这时对方举起食指,又说了一次:“最后一份!”卡尔在他第一次问时就已经听得很明白,不禁摇摇头甩开后面这句令人迷惑的话,答道:“在一个办事处。”这还是实话,但是假如对方要求得知这一办事处的性质,那么卡尔就得说谎。但是这位先生没这么问,而问了一个极其容易如实回答的问题:“你在那里的时候感到满意吗?”“不。”卡尔大声说,几乎打断了对方的话。卡尔往旁边一瞥,注意到队长微微一笑,他后悔自己最后这个答复答得有欠考虑,但是喊出那声“不”的诱惑实在太大,因为在他最后那份工作的整段期间他只有一个心愿,希望哪天会有个陌生的雇主走进来问他这个问题。而他的答复还可能具有另一个缺点,因为对方现在可以问他先前为什么不满意。然而对方没有这么问,而是问道:“你觉得什么样的职位适合你?”这个问题有可能的确是个陷阱,因为既然卡尔已经被录用为演员,对方为何还要提出这个问题。然而尽管他看出了这一点,他仍然无法违心说明他自认特别适合演员这一行。因此他避开了这个问题,冒着会显得倔强的危险说道:“我在城里读到那张海报,因为海报上写着剧场用得上每个人,我就来报名了。”“这一点我们知道。”那位先生说,接着用沉默表示出他坚持原先提出的问题。“我被录用为演员。”卡尔犹豫地说,为了让对方明白最后这个问题令他为难。“是这样没错。”那位先生说,随即又沉默不语。“嗯,”卡尔说,找到一份工作的希望开始动摇,“我不知道我是否适合演戏。但我会努力去完成所有的任务。”那位先生转身面向队长,两人都点点头,卡尔似乎做了正确的答复,于是鼓起勇气,打起精神等待下一个问题。而下一个问题是:“你本来想在大学里攻读什么?”为了问得更明确一点——这位先生一直很在乎明确的表达——他又补了一句,“我的意思是在欧洲的时候。”这时他把手从下巴上移开,轻轻一挥,仿佛想借此暗示欧洲是多么遥远,而在欧洲时曾有过的计划又是多么无关紧要。卡尔说:“我原本想成为工程师。”虽然他并不想这么回答,他很清楚自己在美国到目前为止的职业生涯,在这种情况下,重温他曾想成为工程师的旧梦实在很可笑——就算是在欧洲,难道他就会成为工程师吗?——但他刚好想不出别的答复,所以就这么说了。但那位先生认真看待这个答复,就像他认真看待一切。“嗯,”他说,“你大概没办法马上成为工程师,但是从事一些较低级的技术性工作也许可以暂时令你满意。”“肯定是。”卡尔说,他很满意,虽然他若是接受这个建议,就会从演员这一行被挪到技术工人当中,但他的确认为自己在技术工作上能表现得更好。再说,他一再重复地告诉自己,工作的性质并没有那么重要,能在某个地方长期安定下来才更重要。“那么,你够强壮吗?能做粗重的工作?”那位先生问。“哦,是的。”卡尔说。于是对方让卡尔走近,按了按他的臂膀,再拉着卡尔的手臂到队长那儿说:“他是个强壮的少年。”队长微笑点头,伸手与卡尔相握,仍维持静坐的姿势,说道:“那就这样了。在俄克拉何马,一切还会再经过审核。你要替我们这个招募队争光!”卡尔鞠躬道别,接着他也想向另一位先生道别,此人却已经高高抬起了脸,在平台上来回踱步,仿佛他的工作已经完全结束。当卡尔走下台阶,台阶旁的告示板上升起了这一行字:“黑人,技术工人。”一切都步上了正轨,如果告示板上出现的是他的真名,卡尔也不会太过遗憾。事情甚至安排得十分周到,一名仆人已经在台阶底下等着卡尔,把一个臂章系在他的手臂上。等卡尔抬起手臂去看看臂章上写着什么,他发现上面正确地印着“技术工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