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秀崇道:“来的,今天还要她多唱两出呢。就是没有替二老爷预备,二老爷要叫哪个人呢?”说着话,他已起身,端了一个小木托盆过来。
那托盆里面,有笔砚,有一叠红纸片,只见他提起笔,就在上面写了几个字,拿着向张子诚一照,笑问:“好吗?”张子诚笑道:“何必呢,但是主人翁有没有?”宋阳泉坐在下席,发了半天的呆,现时才明白,原来是叫妓女陪酒。这件事,似乎很花钱的,怎么他们就不先告诉我一声?及至张子诚问他有没有?他逼出了两个字没有。鲍虞时笑道:“那太不平等了,做客的都吃荤,不能让主人翁吃素。”宋忠恕心想,他已够窘的了,不要弄得他不终席而逃,便笑道:“我本来可以介绍一位,但是都是熟人,只他一个人是生人,没有意思。我已经叫了玉香来奉陪了。”大家也很明白他的意思,只要大家可以取乐,主人翁有没有人陪着,这倒不必去过问。于是大家并无异议,由童秀崇只把写了的条子,交给茶房拿了出去。这样一来,更加是热闹,妓女陆陆续续地来着,分坐在各人身后,这些妓女都是扬州人,满口的什哩辣块。这种女子的声音,在北京天津上海听到,觉得有点刺耳。可是在内地听到,便算燕语莺声,非常好过。内地的妓女,要想脱去土货字号,也得用舌头尖子顶着牙齿,先练习几个月什哩辣块的扬州话。这时宋阳泉看着满眼的时装女子,听了满耳的扬州话,也不由他不心荡神怡。他听到小鸭子这个名字,本来认为很奇怪,怎么叫这种村俗不堪的字眼。及至那个小鸭子来了,他却万分意料不到。看那样子,也不过十六岁,穿了一件短的红袍子,袍子上都是黑丝辫的纽袢,配得颜色分明。袍子短到膝盖以上,露了整条的大腿在外面。腿上看不见裤子,只有一层极薄的丝袜子,裹着那溜圆的大腿。脚上穿了一双紫绒的软底鞋子,瘦瘦的,平平的,正也和着她的身材很平均。她是一张圆脸子,漆黑的头发,梳着童化式,长鬓由两耳边抄将下来,和那脸子映得黑白分明。宋阳泉到省城来以后,经过了杜小姐一番陶融之后,觉得城里女子的眼光,也不过如此,并不见得把自己就比下去了。因之偷看小鸭子的时候,见她也向着自己这边看了一下,心里一动。心想着,妓女们,做的是买卖,只要肯花钱,人家可以想得到,我又有什么想不到?不知鲍虞时和她的关系怎样,设若关系不深的话……张子诚忽然笑起来道:“宋阳翁你在想什么?只管出神。”宋阳泉倒不料人家当面喊破,脸一红道:“我没有想什么。”宋忠恕将他的衣襟一扯,然后向张子诚道:“二老爷,我家兄有一句话和你说。”于是他先起身向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去,张子诚宋阳泉也都跟着来。宋忠恕将三张方凳子,拖得成个等边三角形摆着在一处,叫一声请坐,拉着二人的袖子同坐下来。他笑着低声和张子诚道:“昨天我托郝科长转托厅长的那一件事……”张子诚正了一正颜色,声音又加低一些,握了宋忠恕一只手道:“家兄已经告诉我了,说有两个厘卡可以腾出来,这两处正是一大一小,大的呢,恐怕只能弄个分卡,小的倒没有什么人注意,一年大概有这个数目。”说着,将左手的大指小指,两头一伸,中间三指捏住,然后向宋阳泉望了微笑。这分明是说有六千块钱一年的好处,有了这种好处,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。宋阳泉正待说一句感谢的话,只听到那边有人笑着道:“人都来了,快来吧,有话回头说。”张子诚伸着手,拍了一拍宋阳泉的肩膀道:“这里不便多说,我们彼此心照就是了。”说毕,三人笑嘻嘻地入座。宋阳泉以为官可以到手,更可放怀饮酒,而且张子诚宋忠恕叫的局都来了,更显得珠围翠绕。宋忠恕的姑娘玉容却是真正的扬州人,坐在二人身边,她用手扶了宋阳泉的手臂,却回转头去问宋忠恕道:“这位老爷贵姓?”宋忠恕道:“是我本家。”玉容道:“怎么不叫一个局?”宋忠恕道:“没有熟人,你介绍一个吧。”玉容笑道:“我介绍一个吗?叫是来不及了,转个现成的局吧。”她两只手分别拉住了二宋,眼睛一瞟,向小鸭子一努嘴道:“这位妹子怎么样?”宋阳泉什么话也说不出,先呵呀了一声。